晨雾初破时,我站在大幕山的褶皱里。这座山是咸安大地抖开的绿绸缎,叠痕里藏着未曾开封的晨露。青石板沁着凉意,一级级通向云深不知处,像某位仙人随手抛下的玉带,又像史书里走失的某段章节,“大幕雄奇展画屏,森林公园瑞气盈。千峰竞秀云霞绕,万木争荣鸟雀鸣。 雾涌幽林添雅趣,泉流深壑奏瑶筝。身临此境尘心净,乐赏风光忘俗情。”正等待某双沾满尘嚣的脚来重新丈量。
山径在竹林里忽隐忽现,竹叶筛下细碎的天光。春笋刚顶破腐殖土,褐色笋衣裹着翡翠般的嫩芯,恍若大地新生的婴孩。有采笋人背着竹篓经过,篾片编织的网眼漏下簌簌山风,他们踩出的脚印里立即涌出汩汩绿意。这片竹海会呼吸,当风掠过十万竿翠竹,整座山便成了悬在空中的洞箫,每个气孔都流淌着泠泠清音。
转过九曲廊桥,忽闻水声裂帛。双龙瀑自断崖纵身跃下,飞沫在阳光下析出七色虹霓。潭底沉着唐朝的月光,水面浮着宋代的落花,而此刻打湿我衣襟的水珠里,分明晃动着明人徐霞客探幽的倒影。临水小憩时,苔痕斑驳的摩崖石刻从蕨草丛里探出头来,“听涛”二字已与山石长成一体,比任何史官的笔迹更懂得如何与时光和解。
午后的阳光在古藤廊架织就金网。八百岁紫藤盘虬如龙,花序垂落成紫色瀑布。穿行其下,衣袂沾满隔世的花信。有老者坐在虬根上制竹笛,青竹管里飘出的调子裹着松脂香,忽而高亢穿云,忽而低回入地,惊醒了石缝里沉睡的《竹枝词》。他脚边竹屑堆成小山,每片都蜷曲着未说尽的山中岁月。
山腰茶寮飘来烘青的焦香。砂铫在炭火上咕嘟,水是凌晨取自云母泉的。茶娘腕间的银镯与陶器相碰,清越如磬。新焙的云雾茶在盏中舒展,茸毫载沉载浮,仿佛截取了一角春山的魂魄。她说茶田里埋着古窑址的碎瓷,每到雨季,渗出的釉色会把新芽染成秘色瓷的青碧。
暮色从谷底漫上来时,我立在望仙台。晚霞给群山镶上金边,云海在脚下翻涌成沸雪。归鸟驮着残阳掠过林梢,翅尖抖落的金粉坠入深涧。此刻的大幕山成了倒悬的星河,每片树叶都在发光,每块岩石都在絮语,而山风正把千年光阴吹成齑粉,纷纷扬扬落满旅人的肩头。
山寺晚钟荡开层层暮霭。檐角铜铃与归巢的雀儿唱和,声波在群峰间折返,最终消融在渐浓的夜色里。僧人在廊下添灯,琉璃盏中跃动的不是烛火,分明是散落人间的星子被重新聚拢。我忽然懂得那些在此结庐的古人——他们不是逃离红尘,而是在山岚起落间,找到了丈量天地的另一种尺度。
下山的石阶沁出凉意,像一条月光铺就的河。流萤提着灯笼引路,照亮苔衣上未干的传说。大幕山正把白昼的喧嚣叠进年轮,将星辰别上发髻。这座山永远在生长,每片新叶都在重写光阴的故事,每道岩隙都藏着待续的篇章。而我的脚印,不过是它浩瀚记忆里的一粒微尘,轻轻落在某段褶皱的深处。
(作者:陈鸿章 编辑:方焱 责编:聂国力 编审:徐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