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埠读桥,一半苍凉,一半温煦

官埠读桥

一半苍凉,一半温煦

官埠是以一个集镇的名称出现在咸宁地图上。同“千桥之乡”的其他集镇“汀泗桥”“横沟桥”“双溪桥”“高桥”等一样,被冠以“桥”这个宿命的称谓。村镇以古桥命名,是咸宁的地域特色,也是咸宁历史文化博大精深的侧面诠释。

官埠,念着这两个字时,脑海里便出现一个场景:靠近水的码头,停泊着官方的船只,从船上走下花翎顶戴摇着折扇的官老爷及挑着担子的随从……

这样的官方通道会以什么样的姿势迎接平民的我?

小暑刚至,暑气便漫上来,阳光裹着热浪蒸烤着大地。尚没出门,涂过防晒霜的脸上便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粒,唇周的汗粒更为明显,像密匝匝的白胡茬。太阳帽、防晒伞,连同相机,在 36度的高温里,伴我跨上了官埠桥镇热烘烘的客车。

镇上分管文化的王英华是我认识多年的文友,这个可爱的老头子,早早联系了官埠村的小陈给我当向导,让我免去了头顶烈日探路的周折。

从侧面看着官埠桥的时候,日头的影子将廊桥上木质框架倒映在水中。水是浑浊的绿,间有漂浮物与泡沫,桥的倒影在海带汤般的河水中芩寂。没有我想象中的恢宏气势。

桥是原始的石拱桥,两墩三孔,桥墩呈棱形,一半隐在水中。露出水面的棱状切面棱角分明,孔武有力,与半圆的桥孔,方正与弧度之间,刚柔并济,写意桥梁的坚韧与柔美,彰显造桥技术的完善娴熟。

淦水支流的这座石拱桥,始建于明末,桥下的官埠河直通长江,是古时重要的水上航道。光绪三十年(1904年),财大气粗的汉口华昌轮船公司首开咸宁轮班,行驶路线为咸宁县城、汀泗、官埠桥、黄石等地。鼎盛时期,在官埠桥定期停靠的航班多达35艘,苎麻、土纸、竹木等咸宁主要物产在此集散,周边的通山、崇阳等地百姓亦多来此处购置日用百货,其繁华不言而喻。 “因桥兴市”是旧时咸宁集镇的最大特点,商铺大都聚集在桥头两端。小小官埠桥,古时就有三条主街:西街、横街、河街。桥西为西街,桥东为横街,临河的街为河街。“青砖小瓦马头墙,回廊挂落花格窗”,是当时官埠街建筑的亮点。据清同治五年修纂《咸宁县志》记载:官埠桥,“有亭有镇,港通江湖,商舶所萃”。

我从桥西头下到水泥溜成的亲水平台,曾经无数船只在此上岸的码头,如今被繁茂的杂树掠夺了地盘,只剩一丈见方的空间,两个挂锚的铁质墩桩被时光磨洗得光亮照人。曾经,在这并不宽阔的河面上,诸多船只为争抢这一停靠的官埠“宝地”,有过谦让或械斗的故事,把道德经中对立的善与恶在历史的长河上演。而关于桥的故事,亦是接近神话。

早年,官埠街没有桥,一条河将官埠街一分为二,南北两岸百姓来往只能靠摆渡。明朝末年,据说一次山洪暴发,从马鞍山上游顺水漂下一根大松树,至官埠古镇中心河段转弯处,因居民占河道建房,该处河床窄小,被横卡于河面上。水退后,这根二十多米长的松树,成了天赐的独木桥。两岸居民认为是天意要在此处建桥。大家自发捐资,买来石材,修建了这座两墩三孔石拱桥。那根大松树也派上了用场,成了廊桥上的梁柱,沿用至今。

远望廊桥,如水上建的木房子,红木梁黛布瓦,亭柱递进,两侧半人高的栏杆,格调一致,影影绰绰,大有前朝亭台雅阁之遗风。走近,桥头白粉墙上黑色楷体“官埠桥”三字,颜色暗淡。长廊两侧各有12根正方体立柱,每2根柱间有供人休憩的简易木凳, 14条长木凳,皆已漆掉木朽,尽显沧桑。这座长21米,宽6米,高出地面0.6米的青石铺就的老桥,如今老态龙钟,与清代诗人胡光灿在官埠《咏桥》一诗中 “春烟蓊碧不成丝,马到桥边细雨时。为爱如酥官道润,袖边觅句意迟迟。” 称赞的浪漫温馨,已是相去甚远。

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颠覆经典,让曾经的美丽渺如尘烟。思绪穿越古桥数百年的烟云历史,再看看如今两岸林立的现代化楼房,这古桥,在现代元素的比衬下,有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厚重。

在官埠桥镇,除了古桥,吸引眼球的便是青石板。

一踏进西街,脚下便有一丝凉意透过鞋底从踝骨漫上来。大块大块的青石板方方正正,往小街的深处铺开,填满老街两侧房屋之间的街巷。灰白、青、青绿,多色块的合缝镶嵌,中间为长石横铺,两侧的石块竖铺,顺着弯弯的街巷,一路铺陈,线条分明,干净简约,像是典雅的青花素瓷,让人不忍心下脚,唯恐扰了一地清幽。

这条石板街是我见过的保存最完好的石板街。两侧的明清江南建筑如今已寥寥无几。倘若不是现代的建筑物转移了人的视线,这条江南的石板街必成省内一绝。为游人、摄影师、画家游览及灵感创作的源头。

我自忖脑海没有足够的容量记下这一砖一石,我以十分的虔诚,右膝右手着地,借助镜头留住永恒。

从西街到太平门,从河街到玩街,直街与横街,铺地的都是同样被时光打磨得发光的石板。

屋檐下、门墩前、台阶上,随处可见雕花或刻字的石墩。或圆形或正方形,或两头方中间细若瓶颈,或两头圆中间粗。其石刻雕花各具情态:有蜻蜓戏清荷的动,有翠竹镶明月的静。更有两具石墩,于门房两侧,雕刻一致,意蕴独特:近处,柳丝如云,随风飘逸;远处,廊桥如玄月,素静有加。桥上有人,或站立远眺或静坐沉思,动静有型,情景交融。近距离观之,其下尚有一行细小的题字:烟萝渡石桥。烟萝—石桥,多么富有诗意的词,一个“渡”字一下子将静态的景转为灵动。五个字蕴藏了一个时期的人文背景,价值取向。这些前朝非贵即富的祖上留下的珍稀之物、镇宅之宝,如今被弃于水泥钢筋的楼房门外,被当成晾晒拖鞋的底座,或沦为稚童、狗、猫胯下的玩物。不知是文明的进步还是人文的倒退?

穿行街巷,越深越幽静,坍塌的老屋随处可见,断墙萧萧,房梁着地。黛黑的瓦片在风号雨泣中完成了为人类遮风挡雨的使命,粉骨碎身,带着曾经让人魂牵梦绕的流年炊烟遁入蛐嘈虫鸣的草丛深处。石门、石坎、石墩、石窗及石板,以石的硬度与密度存留下来,或在废墟中挺立,或在天井边独吟,或在房檐下的踏板中清孤。更多的石板,被顺着老屋的墙角一排排码放,它们任由主人的重视程度摆布,立或躺着,在门外风吹日晒或在废弃的厅堂遮风避雨。曾经的繁华与荣耀都如过眼云烟,不问前身,不管来世,以自己的风姿伫立百年、千年,与光阴缠绕成佛。它们是有生命的,只是它们以无言的方式存在:“花能解语还多事,石不能言最可人。”

横街22号,是一栋一进三间砖木结构的老房子。二楼为木梁、木墙,三扇长方形雕花木窗一字儿排开,在外墙瓷砖至顶的诸多楼房中,有如淳朴的村姑端坐于浓妆艳抹的时尚潮女中,落落大方。我举着相机对着正门两侧极为少见的长条石与雕花底座拍照,一个慈祥的老太太对着我眉开眼笑:很多人来拍这房子与石墩。的确,这两个石墩的成色有别于其他白色、灰色或青色,呈米黄色,如玉石之成色。正面的石刻图案为盛开的两株牡丹,枝叶摇曳,栩栩如生。有花开富贵之寓。老人见我弯腰久久盯着那花朵,便笑吟吟端来两把椅子蹇到门外。门外炽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,她笑笑,又将椅子端回堂屋,苍老的声音在潮暗的厅堂回旋:我这房子有100多年了。那年,官埠桥发大水,祖爷爷的房子被淹后,就来到这里搭棚安家,做点小生意。生意慢慢做大后,就建起这座二层楼房。

老人告诉我,以前这横街都是做生意的,卖布、卖肉、卖猪仔,还有戏院、妓院、大烟馆,比现在热闹得多。1938年日本侵略者进驻官埠桥前,官埠街的商铺密密麻麻,从太平门街头到西街尾,商号有200多家。附近山民的农作物和山货都运到这里来出口,也有本地和外地的手工艺人和书画古董商来开店,当时有人称官埠桥为 “小汉口”。日本鬼子打进来时,街上的生意人多数跑了,街上的商铺被洗劫一空,很多房子被烧。那年我14岁,刚嫁过来,我家一楼的木门木墙被烧毁,才有了今天一楼为水泥墙面,二楼为木质半洋半土这个样子。

说话间,对面楼房陌生的大嫂热心端来一碗绿豆汤,我有点无所适从,老人一个劲说:这热的天,你出来跑也辛苦,喝吧,喝吧,喝完了我再去盛。左邻右舍的,都不分彼此。门前围上来的婆婆们随声应和。许是平日习惯了陌生人的冷漠,这句平淡却有温度的话,让我的思绪一下子穿越到故乡:老屋的门前,聚着左邻右舍的乡亲,见我回乡,你端碗糯米芝麻坨,她送来几个荞麦粑,往我手上塞:都是稀缺物,在城里很难吃到的。乡情弥漫,现世安好。那一刻,情愿在这石板街巷里筑间瓦屋,读读闲书,写写心情。累了莳弄菜园,闷了隔窗与邻家话话家常,夏避三伏,冬迎霜雪,任光阴一寸寸变老,不问红尘今夕何年。

古道热肠历来是官埠桥多年的遗风。

传说晚清年间,朝庭派两个官员微服私访南方某地,路过官埠河段,因涨水行船侧翻两官员落水,盘缠亦尽数掉落水中。南街临河的春来饭馆女老板见状连忙撑船过去,将二人救起,免费提供食宿,临走还给点盘缠。因工作的保密性,二人没向女老板透露身份。官员从南方私访返京再过官埠桥时,水已退,女老板再次热情招待,二人感动不已。回朝廷后,下拨专款重修官埠桥,并运来七大船石料,不仅将官埠桥修茸一新,还将三百米长的官埠桥街铺上了石块。官埠桥人的古道热肠,演变成以德报德的故事流传至今。

官埠读桥,一半是苍凉,一半是温煦。

(作者简介:成丽,笔名窗外的流萤。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湖北省作协会员,湖北省作协第六届高研班学员。咸宁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、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。2014年入选湖北省作协青年作家定点写作(系列散文)项目。2016年6月签约《散文选刊》原创版。作品散见《海外文摘》《散文选刊》《长江文艺》《长江丛刊》《经济日报》《中国新闻报》《委中商报》《湖北日报》等二十余家省级以上报刊,入选多种选本。并在海外、国家级、省部级征文中获奖。)

来源:乡土作家微信公众号

编辑  张文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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