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,那夜,一场惊心动魄的电闪雷鸣,狂风暴雨,将龙潭桥上游右岸水边的那棵硕大的老枫杨树,从中劈成两半。靠岸的那一半,一枝两个壮汉牵手合围粗的树枝,被狂风刮倒在岸上,仅仅一点树皮连着母体。还好,荫在龙潭桥上的那枝同样粗大的树枝,仍然葱茏。
龙潭桥是南北向架在我的母亲河——淦河中游的五孔石桥。它的北端五里地是咸宁县城,南端柏墩、马桥、温泉几地居民要去县城,必须过此桥。鄂南紧邻江西、湖南的通山、崇阳、通城三县的人要想去咸宁县城或武汉,也得过这座百年石拱桥。在那个陆路运输靠肩挑背驮和手推独轮车,水路运输靠手撑木船的年月,这座桥是架通淦河南北两岸的唯一通道。每天天不亮,桥上便开始人来车往。负重人的“嗨哟”声,独轮车的“吱呀”声,吵醒了桥边那仅有的一户人家的老老少少。
这户人家在龙潭桥右岸桥西,住的是下层为青砖、石头垒就,上层是木柱、木椽、木板镶成的两层老屋。无论寒暑,这户龙姓人家被桥上人声、车声吵醒的男主人,天一麻麻亮,就起了床,下楼到厨屋挑起一担大木水桶,沿桥边石阶下河,从桥下舀起一担河水,“嗨呀嚯哟”挑上岸,挑回家倒进门边的一口大铁锅内。跟着他起床的他的堂客,连忙点燃灶膛里的干柴,拿起靠在灶墙边的那根被她家几代女人摸得乌黑发亮的竹吹火筒,含在嘴上,对着刚燃的火“呼哧呼哧”一顿猛吹,灶里的火便熊熊烧了起来。她要用猛火迅速烧开水,泡茶给从龙潭桥上过往的挑夫、车夫和客商们喝。
不一会,大铁锅内的水烧开了,“咕嘟咕嘟”,唤主人打开锅盖。女主人却没有急着揭开盖,又添了一把柴进去,要把水煮熟。她认为水只有煮熟了给人喝,人才不会拉肚。她心疼自己的男人日出而作,日落才歇,大担挑进,小担挑出,更心疼从龙潭桥上过往的那些男人,他们要靠力气养活家里的老老小小,他们一旦喝生水拉了肚,泄了力气,无力挑担,便无钱养家了。
跟在父母亲身后下楼的这家的女儿梳洗妥当后,看见母亲把水煮熟了,右手抓起一把竹刷,左手拿起木瓢,麻利地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,出门,到那棵大枫杨树下,把水倒进那口大木茶桶内,用竹刷将茶桶内的茶渍刷干净,推倒茶桶,倒出生水,转身进门,从木橱柜里抓出一大把自己从山上摘回来,炒熟、揉紧、晒干,装进木橱柜里保存着的茶叶,匆匆出门丢进茶桶内。她娘这才揭开锅盖,对着冒出来的热气“呼哧呼哧”,将热气吹散后,她才走到锅边,将煮熟了的水一瓢一瓢舀进一只小木水桶内,一桶一桶提出门,倒进那只大茶桶内。茶泡好了,她娘便站在门口,对行人尖着嗓子吼:“喝茶嘞!喝茶吔!”
吃过早饭后,不到四十岁的龙大哥带着不过二十岁的儿子梁,到桥南岸上不远处的普卿街一户商行去做挑夫,把堂客和年方二八的女儿巧儿留在家里喂猪喂鸡,操持家务。巧儿跟她的名字一样灵巧,她学什么会什么,跟她娘学绣花,绣出来的花跟绽放的鲜花一样灵醒。商行的东家在汉口做生意,龙大哥父子俩便跟着其他几个挑夫一起把当地的土货挑上船,把船上的洋货挑进普卿街。
那枝被雷劈下来的大枫杨树枝经过两年的风吹日晒,已经干透了。
那个年月,天气热得迟,水田一年只种一季稻子。那年又到要插秧的季节了,龙大哥从普卿街带回来一老一小两个男人。那个老一点的男人也不过四十岁,背着一口大锯,那个小的也不过二十岁,挑着一副木匠担。他们进门的时候,巧儿无意中与那个小的四目相对,她突然仿佛被雷吓了似的一惊,连忙低下头,转身上了楼,但他那炯炯有神好像在喷火的目光深深印在她的心上。
龙大哥交代他堂客说,这两位刘先生是从马桥过来的,都是木匠师傅,要在他家里借住几日,叫她把楼下的那间空屋收拾出来。又告诉她说那被雷劈下来的大枫杨树枝,是做秧马的最佳材料,老刘先生已经在普卿街跟当地族上的几个族长谈妥了,他付了钱,把那枝干枫杨树枝买下来了,他们父子两个打算住在这里,把树枝锯开做秧马。这些时,两个木匠师傅就吃住在他们家里,叫她好生待客。那个刘大哥连忙抢了一句,对龙大嫂笑着说:“我们吃住都付钱。”
刘家父子俩放下木匠担,便一个拿斧头,一个背大锯到那枝倒在河岸上的大树枝旁边去了。
巧儿闺房有两扇窗,一扇对着龙潭桥,一扇窗口正对着那枝干枫杨树枝。接下来的几日,她拿着绣棚坐在窗前,一边心不在焉地绣花,一边看着那两父子将那枝大枫杨树用大锯锯成一段一段,然后一段段架在木架上,光着膀子,“呼哧呼哧”地将树段锯成厚薄一样的木板,接着你刨我凿做成了一匹一匹前后翘的好看的秧马。秧马做好后,那个两眼炯炯有神的小刘木匠便挑着秧马到咸宁城去卖。
那天吃过夜饭后,龙大哥一家人与刘大哥像往日一样到桥上去乘凉。小刘木匠也像往日一样依然没有回。龙大哥与刘大哥一起坐在桥上的护栏靠凳上,你一句我一句拉家常。巧儿与她娘和哥哥坐在一起。她娘在对她哥说要请媒婆给他说媳妇的事,她却尖着耳朵听她爸与老刘木匠说话。从老刘木匠的叹息中,她得知小刘木匠原本是在武昌上学读书的,不久前的七月十五,有好多兵在武汉到处抓人、杀人,他担心儿子性命不保,跑到武昌去把他拖回来了,书也读不成了。老刘木匠节衣缩食供儿子读书,是指望他有出息的,没想到时运不济,他的指望怕是要落空了。听到这里,巧儿一阵紧张,转头望着咸宁城,巴不得小刘木匠早点回来。看不到小刘木匠回,她悬着的一颗心便落不了窝。接下来的日子,她躺在床上,睁着眼听见桥板上响起那她熟悉的脚步声,楼下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她才能安安心心睡。
有一日秧马卖完了,小刘木匠没有出去。吃夜饭的时候,他对坐在身边的龙梁说有一个从广东回来的人,在县城城隍庙里办农民夜校,告诉龙梁说那个讲课的先生讲了许多当地人从来没有听过的大道理,叫他今夜跟他一起去听听,说听了眼界就大开了,能看清楚天下事了。龙梁答应了。巧儿也想跟着他们一起去听,却被她娘挡住了,吼她说一个女儿家跑到外面去抛头露脸搞么事。
接下来的日子,小刘木匠跟他爸一起做好一批秧马,便挑到咸宁城里去卖。龙梁收工回来也不说累了,放下扁担便往咸宁城跑。
小刘木匠从巧儿的眼神中看出了她对他的好,看出了她对他的担心,总是对她笑笑,示意她放心。为了让她安心,他拿出一本红皮薄书,说要教她认字,问她愿不愿意。她高兴地点了点头,对他一笑。从这以后的一些日子,只要小刘木匠有空,他们便一起坐在龙潭桥上的大枫杨树荫下,他一个字一个字教,她一个字一个字认,一个字一个字写。她闻到了他身上男人刚强的气息。他闻到了她身上弥漫的女儿香。她认得了好多字,眼睛亮了,说她听过坐在桥上的男人讲花木兰的故事,她也想做花木兰。小刘木匠连连拍手说:“好!”
那天,小刘木匠和龙梁回来得很晚。巧儿听到桥板上的脚步声却没有听到他们进门,连忙起身轻轻推开窗,看见皎洁的月光下,他们站在桥上轻声说话,她连忙尖起耳朵听,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说秋收暴动,又听他们说要组建农民革命军,还说要攻打咸宁城。巧儿顿时慌了,她突然发现在武汉读过书的小刘木匠不是一般人,难怪她总是觉得他与她看到过的,从这座老桥上过过往往的男人不一样。“这是要做翻天的事了!”她喃喃自语了一句,倒在床上,看着天上那轮明月,那点点星光,突然觉得照得她眼前好亮好亮。
又过几日,那天夜里小刘木匠和龙梁一起出去便没有回。咸宁城方向枪声大作。接下来的一日,他们同样没有回,咸宁城方向的枪声时断时续。三个大人都十分着急。巧儿也很着急,但她安慰父母和刘大叔说刘大哥与龙梁都在干翻天覆地的大事,叫他们放心。
这天中午,龙梁突然回了,告诉刘大叔和家人,说咸宁秋收暴动已经开始了,咸宁农民革命军从昨天起已经开始攻打咸宁城,但打了一天也没有攻下来。现在攻下通山县城的通山农民革命军正赶过来支援,他到龙潭桥上来接他们。他十分焦急地说驻扎在官埠桥的国军正在赶往咸宁城,我们必须尽快攻克咸宁城。
过了不久,通山农民革命军跑到了龙潭桥头,与龙梁见面后,龙梁告诉他们说是刘党代表叫他来迎接他们的。那个通山农民革命军的指挥官猛地对部下一挥手,吼了声:“快冲!”带着手挥大刀、枪支的战士跟着龙梁往咸宁县城飞奔。
接下来的一夜一日,巧儿茶饭不思。到第二日天快黑的时候,咸宁县城方向的枪声停了,一群手提大刀、枪支的男人向龙潭桥方向跑了过来。站在桥上的小刘木匠叫大家快往通山方向撤。巧儿晓得这些男人就是要翻天的、不怕死的农民革命军,对他们顿时多了不少敬意。
看着队伍都过了桥,小刘木匠和龙梁一起走到站在家门口的亲人面前。小刘木匠对他们说:“我们刚攻下县城,驻扎在官埠桥的国军赶过来了,他们手上的枪比我们硬,我们只有暂时撤退。几位大人、巧儿妹子,你们放心,我们先撤到通山,再从通山到江西去,那里有同样搞秋收暴动的人在给我们带路。”说完话,他拉着龙梁跪下,向三位老人重重磕了一个头,叫他们多保重,然后迅速起来,叫妹子照顾好爹娘,叫自己的父亲不做秧马了,早点回家。小刘木匠转头看了一眼走远的队伍,对龙梁坚定地说了声:“走!”带着他跟着队伍飞跑。
“哥!”巧儿要哭了,突然喊了他们一句,既是喊自己的亲哥哥,也是喊她心上的情哥哥,向他们飞奔过去。
“巧儿!”小刘木匠晓得她是在追自己,连忙转身跑到她面前,紧紧抓着她的双手,盯着她的眼睛说:“相信我!我们会打出一个新世界!”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团,塞在她的手心里,没有说叫她等他回来,转身又带着龙梁追队伍去了。
巧儿愣愣地站着,看着他们消失在前面的山林里,这才低头慢慢打开手里的纸团,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念着:“我要跪在地上,擦干净我的祖国身上的耻辱!”她轻轻将那张他留给她的信物捂在胸口,轻轻合上双眼,两行眼泪涌出了眼眶。她很清楚,他已以身许国,也许再也不回来了。
(作者:陈敬黎 来源:中国艺术报 编辑:孟涵)